你說得極是. 簡單些可以用 “隔” 與 “不隔” 來談錢鈡書和張愛玲的比喻.
錢鈡書這般博學多聞的鴻儒才子難免“掉書袋”. 所以, 他的東西對如你這般文學功底厚實的人來講確是所謂的“智力上的愉悅”, 可對大多數人說來有點像在跨欄, 隨時會碰到障礙. 底氣不足些的人常會羞愧氣餒到很想放棄. 比如這句 “這溪裡的鱷魚是個文盲, 沒念過韓昌黎有名的祭鱷文, 所以不去吃魚蝦, 反要嘗獅子的肉….” , 多數人看後, 一來是參不透這裡的妙處, 二來會覺得自己跟那頭鱷魚差不了多少, 也是個文盲.
直接些的比喻也讓腦筋跟著打轉, 隔了一隔, 才叫人覺出這話語骨子裡的妙. 錢鈡書拿 “吃飯”打比方時說: “吃飯有時很像結婚, 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, 其實往往是附屬品. 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, 正如討闊佬的小姐, 宗旨倒並不在女人.”
錢鈡書和張愛玲文章的好處完全取決於讀書的人. 我每當讀錢鈡書覺得疲憊喪氣時, 則轉向張愛玲. 於是眼睛好像在黑暗的洞中摸索了許久, 終於看到一線光頭, 有了收獲的感覺. 讀久了張愛玲, 又想鑽進錢鈡書裡去 “管椎”一番, 其獨到絕妙的文字叫人或是惊歎, 或是捧腹. 不過, 一旦碰上文言文則覺得自己便是溪裡的那條鱷魚了.
博學之人的掉書袋,有點像富人的顯富,多少會讓我們這些平常人感到妒忌。不過錢鈡書在這裡提“祭鰐文”,我覺得挺累贅的,除了炫學,沒看出行文上的必要,倒應了他自己的那句話:“只好比牙縫裡嵌的肉屑,表示飯菜吃得好,此外全無用處。”
“隔” 與 “不隔” 應該是王國維從禪學裏借來的名詞。詩僧慧遠有“流心叩玄扃,感至理弗隔”。禪學裏的“不隔”與其“明心見性,直指人心”的主張是一致的。王所謂的“不隔”,就是要達到“語語都在眼前”的境界,即感性的直觀。如果詩詞裏用典不當,或是用事過多,便不直觀,便是“隔”了。所以他講“東坡之詩不隔,山谷則稍隔矣”。
小説家最好的作品往往是他們自傳性的小説,因爲那些直接來自本人的生活經驗與經歷,寫起來更容易直抒胸臆,便“不隔”了。比如我看易姐的那些心理描寫就不禁要擊節稱好,便推測她筆下人物應有她本人的影子。正如易姐指出的,判定“有我之境,無我之境”的前提是要有境界;王氏在評“隔”與“不隔”時,引用的都是名家名句;文字沒達到一定層次的,連“隔”都談不上。